纵然是淡淡脂粉,也掩饰不住少主面上那股隐隐的晦暗之气——自湔山之战后,他飘凌天下,征战多年,不知道已经见识了多少的死亡,所以,非常清楚,这淡淡的黑气,便是死亡之气。 可就算是死亡之气,他也不愿意放弃。 如果放弃了,以后那么漫长的无聊人生,连可供回忆的温柔都不会有了。 也许,许多年过去,自己已经年迈,衰老,痴呆,濒临死亡,奄奄一息的时候,看着窗外的月色,会不会还最后一次清晰地想起今晚的喜庆,今晚的欢乐,今晚她幽香一般的软弱? 那些温柔旖旎,已经足够后半生很长很长的回忆了。 很长时间的沉默。 她忽然笑起来。 这一笑,面上的黑气顿时烟消云散,整个人焕发了强烈的生机。 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可是却不敢轻易开口,生怕一开口,一切变成了最后的回光。 “呵,杜宇……呵……杜宇……” 她凝视他。 她其实很少很少凝视他。 他分明接收到了这温柔的眼神,心忽然一颤。 她慢慢地:“杜宇,你要是不怕,那,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不过,我还是以王的命令,解除你全部的誓言……” 就算婚礼完成,她也等不到有后裔的那一天了。 所以,她根本不容杜宇拒绝:“我以鱼凫王的身份命令杜宇解除对我的全部誓言!” 他忽然崩溃了,伸出手,一把搂住了她。 她靠在他的怀里,分明听见他的心跳,咚咚咚地。 她从未听过这么快,这么有力的心跳,那是一个人满腔热血的人,将他生命中全部的热量在这一刻拿出来,企图凭借这生平唯一一次的拥抱便将她彻底挽留。 如果可以,他一定毫不犹豫献出自己所有的热血。 可是,他没有这个本领。 凫风初蕾忽然觉得很安心。 那是长久飘零绝境之后的一种安心。 寻寻觅觅,千里万里,于无数的殷勤示好中,于无数的山盟海誓后,终于发现,其实,最平淡的才是最真实的。 “杜宇……”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是,他已经明白了她全部的想法。 “少主,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她点点头,很释然。 他慢慢地放开了手。 “少主,你要是疲倦,就先歇一歇吧……其实,今晚,今晚……” 他本意是想表明,少主你的身体最重要,尽管今晚是新婚之夜,但也必须先保重身体,可是,他不知该如何表述,只再次伸出手,轻轻搂着她的肩头。 她微微一笑,很自然地靠在了他的肩头。 竟然获得了小小的一点能量似的。 这一举动,令杜宇心花怒放,他立即明白,什么都不用说了,少主已经彻底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他双手轻轻环住她,这一刻,心底真的没有什么邪念——但凡一个人,察觉自己的亲人已经到了这样衰竭的地步,都不可能有什么邪念。 他只是担忧,惧怕,悲伤,却并不表露出来,反而故作欢颜,试图讲几句什么俏皮的话安慰一下她。可是,他毕竟不善言辞,那些俏皮的话并不能张口就来,只是结结巴巴:“少主……少主,要不你先休息一下吧……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她摇摇头。 外面,已经传来礼官的声音,正催促杜宇出去,因为赏赐群臣的喜饼和礼物全部准备好了,只等杜宇代表鱼凫王赏赐完毕,这喜宴才是真正结束了。 初蕾笑着挥挥手:“你快去忙吧,忙完了早点回来。” 杜宇又看她一眼,“少主,我马上回来。” 走出寝宫大门,大殿的喜乐和群臣的欢笑声更加响亮了。 杜宇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 明明到处张灯结彩,侍卫如云,他却总是觉得微微不安,好像黑暗中总有一双眼睛在无形地盯着这里。 这不是一般人的眼睛,这是死神的眼睛。 这死神的眼睛也不是盯着自己,而是盯着少主。 其实,他早已十分清楚,少主,很可能是真的不成了。如果以前还能勉力支撑的话,在褒斜边境封印鱼凫国时,便已经注定时日无多了。 这个婚宴,其实,已经有名无实。 可是,他还是很高兴。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那么悲哀,却总是忍不住笑容满面,就像一个人长久的理想,经历了千山万水,眼看就要实现了,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峭壁,永无生路了。 眼睛很涩,他昂起头,看了看天空。 他少时从军,见惯了无数生死,本以为对一切结果都能承受,殊不知,你目睹许多人的死亡跟目睹一个人的死亡是完全不同的——M.daminGPuMP.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