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不记得自己怎么和堂兄一家告别,又是怎么回到客房。再回过神时,耳机里传来室友的声音。 “嗨?”愉快的语调,带着一点点困惑。 额头一抽一抽抽地痛,冷汗浸透了里面的T恤,罩在身上黏糊糊的。 客房就在他原来房间的位置,正对着庭院。院门口就有一盏路灯,就在不久前,他和堂兄春民志德在路灯下告别。头顶落下的光线,把他们脸上的皱纹照得格外深刻。 十几年前还没有路灯,路还是青石板,对面小卖部门口悬着一颗黄色的灯泡。 而现在,黄色光线隔着窗帘依然强烈。飘忽的视线里,房间里仿佛灌满树脂。一切都在凝固,呼吸,思绪,汗液,肢体。树脂冻住,时间停留在昆虫窒息的那一刻。他极力放缓呼吸,听见耳边有人在问:“你还好吗?” 同样的话语。 她抓着他的手,一边奔跑,一边急促地问。 天色还没有暗,呼吸带起腥气。她的手冰冷又潮湿,蓬松的马尾在脑后打转。 画面一遍遍地回放,有种恶心的甜蜜。 “不好。”他轻声说。 心底渐渐升起怨意。明明是两个人的遭遇,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一遍遍忍受? 他被丢下了,逃跑了,迷路了。 月亮升起来,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绕回原地。 尸体安静地躺在不远处。他在腥臊的空气里开始发抖。 对面的草丛窸窣一阵,探出黑色的尖嘴,然后是黑色的头颅。那是巨大的,黑色的野兽,眼里闪着磷火,一口就能把他吞掉。 她的声音是穿林而来的风,“哪里不好?” 汗水沿着额前的碎发滴落,他不敢眨眼,在野兽的凝视中缓缓后退,直到草木遮蔽视线。 枯水期的水沟袒露着水底白色的石头,在月光下明亮如同坦途。他看到她蹲在水边,赤裸着身体,捧起沟底的水擦拭自己。 白色的,细长的身体。 水滴闪着银色的光。 黑色的长发放下又重新绑起。 狗在她脚边呜咽,几乎和野兽同样巨大。狗挣扎着把头转向他的方向,她按住狗头,把外套包在它身上。 他趴在树后,一动不动,任蚊虫叮咬,看着她穿好衣服,抱起狗,跌跌撞撞走进月光里。 他想跟上她的步伐,却发现自己无法站立。 身后的树影沉闷如同丧钟。他顾不得许多,四肢着地,沿着她走过的路,像初生的幼兽般狼狈爬行。 爬行,直到回到人间。 哪里不好呢? 嘴角无意识地弯起,手指抠在床单上,像抠在泥土里。 “哪里都不好。”希望能有颗彗星砸下来,最好能砸到他头上。一了百了。 他听到另一头传来轻轻的吸气声。 树影褪去,露出她的脸。 是在皱眉吗,还是在挠下巴? 一开始见她总是笑眯眯的,熟悉之后却发现她表情多变,小动作更多,尤其是思考的时候,想得狠了,脸会皱得像个核桃——和从前的她并不全然一致,他明确地知道这一点。 狗已经不在了,现在的她独自一人。而他不再是孩童的模样。 新的画面势必覆盖旧的图景。 “我的月亮哎,”她在电波另一头叹气,“你的小天狗又要起飞了吗?” “是啊。”他的声音浓得发齁,“我现在,非常、非常、非常想你。” 她有点迟疑,“你现在说话声音有点奇怪。”m.daMiNgPuMp.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