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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莓




    陈希挂了电话,稍稍蹲下,和水草平视。

    公元前336年,亚历山大大帝挥剑东征,誓要找到“世界的尽头”。

    世界明明没有尽头。

    他如果真能一路向东,而不是死在巴比伦,就可能穿过阿拉伯地区,绕过青藏高原,再遇上战国群雄。如果他足够幸运,能搭上北太平洋洋流的顺风车,抗住海上多变的天气,就能发现新大陆和褐色皮肤的土著居民。从此继续向东,横穿北美大陆,在东海岸搭上北大西洋洋流,并且有幸在洋流分支时顺利转南,再努努力,就能进入他熟悉的地中海。环游一周,回到他的帝国。

    如此一遭,他就知道脚下的土地真的是圆的,正如他的老师亚里士多德所言。

    就和这个圆溜溜的鱼缸一样。

    水榕姿态舒展地站在木质的底座上。

    她像和ET对手指那样戳着一片叶子的尖尖。水榕没有回应。绿色的叶子以她肉眼看不见的方式,一刻不停地吐着泡泡。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自言自语。这个莫比乌斯环。

    她记得一次研讨会。她要报告数据的清洗结果。

    那是一个政党级别以上干部的数据库,近万个样本,全部需要手动校对。她接手之后熬了两个月,终于把它整理干净。

    她报告了各种描述性的分布,出生年份、出生地、性别、初始职务、最高职务……还有死亡时间,和死亡原因。

    可能是连续的少眠和食不下咽,她一边报告一边觉得反胃。

    导师听完报告大为兴奋,称赞说:“陈希很不错,很坚强,很有一种……韧性。”

    ——脑子里的某根神经好像突然就断掉了。

    枪决,叛变,暗杀,放逐,病逝,失踪。

    严肃的用词对应着特定的状态,稍稍差一个字,意思都大不相同。

    “忠诚”和“最忠诚”是差别森严的两个等级,“自由”和“伟大的自由”可以区分监禁和死亡。

    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金发碧眼。

    身体被悬挂,被洞穿,被肢解,被冰冻,被点燃,被埋葬。

    土地荒芜一片。

    饥饿的民众面目模糊,没有多余的食物,只能把人体摆上摊位。

    纸质资料上的内容在眼前旋转。

    她记得自己强撑到走下讲台,借口去洗手间,关上隔间门,扶着马桶,掰开紧咬的牙关,无声地呕吐。像一只翻倒的麻袋。

    前男友曾经问她,为什么从人文换到社科。她只说因为人文赚不到钱。

    前男友深感同意,她也没有再提。

    她的答案实在矫情——她想知道真实的世界景象,想知道经典的底色为什么总有悲凉,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得安宁。

    狗狗警惕地竖着耳朵,仔细倾听危险的预兆。

    脑内的警铃随时在爆发边缘。

    不可以说出来。

    绝对不能说出来。

    为什么呢?

    鱼缸上映着她的脸。

    “理智”悠然现身,怜悯地看着她:因为你被吓坏了。在尚未明白何为恐惧之前,就吃下了恐惧的种子。

    “理智”不应该用比喻说话。

    那是因为除了比喻无法言说。

    “理智”的责任就是言明难以言明的。

    没错,可它刚好在“理智”管辖之外。它来得太早了,在“理智”成熟之前就已经生根。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世界没有尽头。

    你只是运气不好。

    ——都是放屁。

    愤怒的火苗悄悄燃起。她用指甲抠住一片叶子,想要把它扯下来。水榕的基座随着她的手指浮动,在水里晃荡。她没扯下叶子,只留下一个月牙般的掐痕,像是裂开的嘴,在嘲笑她的失控。

    她盯着鱼缸,想着怎样才能把它弄碎、扔掉,不被室友发现。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陈希轻轻呼出一口气。

    门还关着。水榕又沉到了缸底。

    她搓了搓沾水的手指,用另一只手姿态别扭地伸进口袋。

    是室友的短信。界面清爽,只有发来的消息而没有回复。前面还是第一次叫她吃早饭的消息。

    最新的一条写着:“你说的喜欢是哪种喜欢?”

    狗狗的耳朵呼地转了过来,牙齿隐约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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