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我这口冷气,被面上一个东西略动了动。我垂眼想看得仔细,却蓦地对上一道热气腾腾的目光。这目光的主人正趴在床沿上,温顺又欣喜地将我望着。 我愣了一愣。 我这一愣其实有些缘故。 照我在凡界瞧的那些戏本子,倘若一个书生赶路时遭了山贼,被路过的侠士拔刀相救,待那书生从虚惊里清醒过来,登场的必然是这位年轻有为的恩人侠士,万没哪个戏本子在这样要紧的关口上一个跑龙套的。眼下我这情势,却正譬如一个遭了强盗的书生,本该是侠肝义胆的夜华登场的好时机,偏跑上来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是以,我才有这么一愣。 跑龙套的仁兄灼灼看了我好一会儿,轻声道:“你……你现在觉得怎样?” 我谨慎地朝里挪了挪,道:“睡了一觉,精神头已好了十之七八了。”诚然我是个上神,过去的十四万年里头,这副仙身历经大大小小的劫难打磨,早已非同寻常,等闲的伤势都好得比常人利落,却也并不至于这样利落。 我撒这个谎,乃是因面前这位仁兄一向与我有些不对付。若我在他面前示弱,他趁着我重伤在身,暗暗下趟不轻不重的毒手,我便委实呜呼哀哉了。 我同这位仁兄的渊源,正可以追溯到折颜送四哥毕方鸟坐骑之时。 折颜从西山猎回的那只毕方,便正是此刻我面前这位衣冠楚楚的仁兄。毕方刚刚开始做四哥的坐骑时,我们处得甚好,他还曾单独背我一人去十里桃林吃过好几次桃子,讨过好几次酒。后来却不知什么缘故再不愿背我。好在千儿八百年后让我瞧出一丝因由。大约是他喜欢凤九,凤九却每每只缠着同我一处,所以他对我生了嫌隙。 因他这醋吃得没道理,我自不同他一般见识。然他却较真,仿佛每日里必得同我辩两句,惹出我的火气,日子才过得下去。是以他出走后,我还挺不厚道地偷偷欢喜了好几日。 窗扇大敞,光线虽不烈,因我眼睛不好,被晃得有些刺痛。毕方赶紧凑过来道:“我将窗扇关了可好?” 他这样谦和,唬了我一跳,来不及做别的反应,只在鼻子里嗯了一声。他关了窗户回来,与我掖了掖被角,在床边靠了一会儿,又亲厚地来问我喝不喝水。就是迷谷也做不来这般周到细致。 我其实很有些渴,但毕方这番作为却让我心里头揣了老大一个疑问,待他又去体贴地倒茶,恍然间脑中灵光一闪,瞬时福至心灵。 我闷闷笑道:“四哥?你是四哥吧?因我刚打了架法力衰弱,识不得变化之术,便装了毕方的样子来耍弄于我。嘿嘿,样子倒化得没一分毫差的,但性子却忒不像了,你可没瞧着毕方素日来对我那不冷不热不当一回事的形容……” 倒茶的影子顿了顿。 他转过头来,神色复杂,道:“我没做什么变化,实实在在便是毕方,上神同殿下前去西海办事了,我一个人在桃林守得无趣,便回来瞧一瞧你。” 我愣了,嘴唇哆嗦几番,扯出一个笑来:“哈哈,你们羽禽类一向性子就有些冷,天然和我们这些走兽不大一样的。哈哈,我就那么一说,你别挂在心上,别挂在心上……” 他面上瞧不出喜怒,端来茶水扶我喝了两口。看着我默了半日,忽然道:“若那时我在你身旁,就算拼了满身修为也不会叫他们伤你一分一毫。” 我讪讪道:“都是一个狐狸洞出来的嘛,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毕方你哪日约了人打架,我也是要同你助一助威的。”又想到他说的是“拼了满身修为”,我这个“助一助威”自然就落了下乘。我咳了一声补充道:“哪怕是被打得灰飞烟灭。”自觉口头上这个人情做得比他还大,略感欣慰。口头上的人情做起来不过张一张嘴的事,十分容易,你推一句我接一句,即便话里头未含几分真心,听起来总让人受用。然毕方看起来却并不那么受用,一双眼瞪着我。虽则瞪着,却瞪得与平日里分外不同,乃是有几分嗔怪地瞪着。 我打了个哆嗦。 他倾身而来:“浅浅,你装傻要装到几时,你明知我自来了青丘便思慕于你,却要说这些话来气我。” 我傻了。 娘啊,人说羽禽类最是忠贞,不动情则已,一动情至死不渝。倘若思慕了一个人,定然是到老到死都思慕这个人。毕方既思慕了我的侄女,按他们羽禽的传统,便该有始有终地思慕下去,几时,几时他却又看上我了? 他续道:“因你同那天族的太子早有婚约,我才勉不得已藏了一颗真心。可此番,此番你遭此大难,他却丝毫不能保你周全。听说他天宫里还储了位侧妃,我出去这么多天,打算得也很清楚,他这样风流,也不知能不能全心待你好,我怎能放心将你交与他,我……” 他一番话尚未说得尽兴,门啪嗒一声,开了。 夜华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手中一碗汤药,正腾腾地冒着热气。我茫然中还能感慨一番,报恩段子陡然变作风月段子,这出戏真是一出不落俗套的戏。毕方斜觑了夜华一眼,没再说话。M.DaMingPUMp.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