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丧夫的时候就了悟了一个道理,痛苦的反面不是快乐,痛苦的反面是平静。等痛苦来临的时候,人会分外怀念过去平静无聊的日子。她那时就是这样,背着十一个月大的钟邱沿操持完葬礼之后,回了娘家借住。板间房隔了很小很小一间给她,屋子没有窗,木板缝漏出点光,能照见空气里细小的尘埃。 邱雪梅搬了台缝纫机到房间里,每天在里边做点缝纫铺拿回来的零活。缝纫机压过布料,钟邱沿胖嘟嘟的一个,在床上翻着身。邱雪梅有时要那样车到半夜,孩子睡了醒,醒了哭。她站起身抱一会儿,等钟邱沿平静了,再坐回去继续工作。 就是在二十六岁那年开始,邱雪梅像吹气球般胖起来,胖得没有了什么少女的韵味,身上只有厚棉布、划线粉饼的气味。她给钟邱沿喂完奶,出门到池塘边洗两个人的衣服,回来之后,看着父母的眼色坐下来简单窝两口饭。 妈妈每天都在问她还打不打算再嫁,要再嫁又为什么把孩子拖回家。邱雪梅抹了抹自己泛满痘的额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大口地塞着饭,塞完之后,跑进了房里。那时钟邱沿刚醒过来,睁着一双笑眼,伸出小手抓了邱雪梅一下,像是叫了一声:“妈妈...” 那是钟邱沿第一次开口说话。邱雪梅怔愣了一下,忽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她捂着自己的胸口,心脏血管仿佛搅绕在一起,又酸又痛,她哭啊哭,钟邱沿也哭起来。那间小板间房里堆满一块半块的碎布料,布料中间,坐着一个失声痛哭的女人。 二十来年过后,邱雪梅坐在院子的凉榻上大哭。她本来努力把钟邱沿养大,对他唯一的期望就是有一个普通规整的家庭,最好能生一儿一女,就那样就够了。她哭累之后,坐在那里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几天后,她在一次同性子女互助会活动中,揉着自己胖乎乎的手指讲起多年前,她背着钟邱沿搬出了那间板间房,拖着一只旧旧的大红色旅行袋坐上大巴车跑进城里打工。因为得带着孩子,她还是只能打些零工。她头发蓬乱,背后背着一个睡着的小孩,坐在菜市场的后门口给人家择菜、剥豆子。她脚上套着黑色塑胶雨靴,雨靴上黏着鱼血、动物内脏之类的东西,抬头的时候会觉得日光晃眼,然后总会觉得这一切仿若一个梦,她是不是醒过来就没那么辛苦了。但明天一觉醒来,她还得出门打工。 钟邱沿再大一点之后,交给了出租屋楼上的一个寡居的老奶奶稍微带带。邱雪梅就记得,自己晚上收工回家,钟邱沿在楼梯上从老奶奶怀里挣扎着要下来,边挣扎边乱喊:“我妈妈回来啦,我妈妈回来啦。” 他迈着藕节一样的两条小腿,穿着卡通短袖短裤,飞进邱雪梅怀里。M.dAMiNgpuMP.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