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外头,拉开舷窗板。 金山湾里泊满的白色小船,被缓缓移动的邮轮卷起的白色大浪冲的四下飘散。在一艘艘小船背后的码头上,站着小小的四个人影,一见她小小舷窗里拼命挥动的手,一张张皱起的脸纷纷舒展,笑了起来。 去国怀乡吗?倒不是,不过离家三个季度,孑然一身的漂泊着又是另一回事,有人牵挂着感觉始终不同。只是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和三藩市背后这个大陆有着这么多的羁绊。只觉得白星号像是个风筝,翻起的白浪则是一条结结实实的鱼线,金山在后头沉沉拖着它,掌着线,大船便这么稳稳地飞出去。 海上风大,不时日头便落了下来,岸上什么也都看不见了。她立在舷窗边,等着看恶魔岛的灯塔究竟什么时候亮起来,呈给她金山湾最初的面貌,可是始终没有等来。 教授的女儿出来找她。 她用英文说,“爸爸说你哭了。” 淮真转过头笑,用表情告诉她自己才没有哭。又问,“我在等恶魔岛灯塔亮起来。” 女孩儿说,“黄昏灯塔不会亮。” 淮真问,“为什么?” 女孩儿说,“坏人不会挑黄昏做坏事,通常要更晚,天彻底黑透,人人都睡熟。” 淮真笑了,问她会不会讲国语或者广东话。 她说不会,“刚只会讲自己的名字,便和家人失散了。” 淮真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我叫梅。爸爸妈妈也叫我梅,这个字在英文里也有意思。” 淮真又笑了。 梅又说,“你想吃什么?我叫茶房上了牛肉汤,配法棍,你爱吃吗?” 她说爱吃。 “那你会下象棋吗?” “西洋棋下不好。” 梅说,“那你进来我教你,然后就能吃饭了。或者你想接着在外面伤感一会儿?” 淮真认真点点头,“嗯……那我进屋里哭,里面暖和。” 船从湾区行到大海里,整夜整夜颠簸得厉害。二等舱比三等舱的客人面貌整洁,又比一等舱热闹,除开中产人家出洋念书的华人学生,白人更多,多是年轻单身白领。 二等舱共用餐室与茶房,没几天年轻人们便熟络起来,男男女女相约晚上跳舞或者去酒饮酒。 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或学业有成,或有可观收入,前途有为才被派往远东。未来可期,目的地相同,又都是俊男靓女,隔三差五便会发生一些化学反应;这种化学反应的增加,每到夜深人静便越发明显。 十二岁的梅,夜里总听见吟吟哦哦的声响,忍不住问淮真“他们在做什么呢?” 淮真绞尽脑汁的想了想,说,“他们在遵循大自然的规律。” “大自然有什么规律可循?” “繁衍……生息。” “那他们遵循了吗?” “他们违背了。” “我不懂。” 淮真解释不下去了。只觉得搞不好她比自己还懂。 教授太太见淮真不是教梅做功课,就是陪她下西洋棋,一入夜便捧着本小字圣经读给梅听,成日关在屋里,像个入定老僧似的心如止水,也颇觉纳罕,问她怎不跟舱里的年轻人出去玩。 梅头也不抬地回答“因为季女士不想违背大自然的规律。” 教授思索两秒,绕过弯子,立刻明白过来,哈哈哈笑个不停。 太太问他笑什么。 他说,“季已经结婚了。” 太太更诧异,“是谁?” 教授说,“是个白人,和她去过哥大的会场,我有告诉过你。” 太太恍然,“竟然已经结婚了,那他人在哪里?” 教授笑道,“我不知道。” 太太看向淮真。 淮真也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太太气得,“你怎么连先生在哪里都能不知道?” 教授眨眨眼说,“也许就在我们某天散步在中环花园时,也说不定,对不对?” 太太听得一头雾水。m.dAminGpUmp.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