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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翡翠


生到这世上来。她已是一无所有,这生父不明的孩子却成了她于此间最亲密的生灵。

    他并不曾因她有身孕而对她多半分怜惜,如她对他的恨一般,他也似深恨她,他的戾气像是久居樊笼的猛兽。她于他的侵犯中,只闭紧了双目。她的孩子还在她腹中执着地活着。你又何苦如此执着,她只不明,你可知你要降生的是何等人间?

    他看得到她单薄眼睑上细微的血脉痕迹,像是白色花瓣上细细的红色筋络。他对她没有情,只有困兽般的欲。他并不是为她这样瓷一般易碎的美心动,他并不知晓自己为何如此渴求她。他只是想要她的屈服,要她的屈辱和羞耻。他从那其中,似是感到权势仍在握的安宁。

    此时地气已转暖,早晚却仍是有霜,室内拢了炭盆,热气熏然中还有沉香气,她被囚禁的这方殿阁之中温暖如常,她却只觉骨骸被投入冰窖般寒冷。她无法像对元澈一般,将自我抽离,只当自己是将生身血肉布施于他。他只是她人生至此的一重苦难。她敏锐发觉,她对他亦是一重劫难,他为她所困,因她而失态,身处此间却并不乐在其中。

    “陛下辱我,亦是自辱,又为何自苦至此?”

    他似为她这话怔住了。她虽是年轻,却是这样透彻到不留情面的人。他只有一颗多年间为猜忌、为苟活、为权势折磨至无存的心,他已无余裕去爱一个女人,像是极焦渴的人,面对一口井却两手空空。他无一物可给予她,就只好掠夺她。

    他只是默默注视着她,她亦不畏惧他的目光。

    “陛下既是不相信陇右世家,又何必侮辱于我而添其口实?”

    他闻言反是笑了。他忘了她固然娟好可爱,亦是这等不掩饰锋芒的小狼女。“卿卿竟然当我是君子吗?”

    此时却有内侍忙忙奔来,道是昭仪那边有些动静,怕是孩子要出生了。

    她侧首审视元嵩,见他面上神态竟然不似将为人父的喜悦,是真实的忧虑。她忽然想,他怕是对着她的大姊姊反而有几分真心。她心头哂笑,自是不会如同对她这般,不然她的大姊姊哪来那许多暖融融的笑意。

    元嵩一走,她终于可于这方囚室中安宁片刻。连她在囚牢之中,似也能觉察到宫廷上下为这将出生的孩子躁动。她听得到宫道之上有人忙忙奔行的声响。她低头打量自己,她尚不显腰身。她的大姊姊的孩子是万人期待中降生的至宝,而她?她连自己孩子的生父都不知晓。她有时亦曾估算,或许不是那人的,是元澈的孩子。这并不能给她多少安慰,她遭了那等侮辱,有哪个丈夫可以怀着喜悦等她的孩子降生?

    她不知晓有何办法让这固执的胎儿离她而去,她只想,只要她舍了自己的性命,此孽子自然不能独活。她的母亲受了几个日夜的苦楚才将她带到世上,她思及此处,终是抱着膝哀哀地哭出声来。

    “娘子莫在窗首,小心风凉。”她是无名无分兼身份不明的人,这一小方殿阁中服侍她的寥寥数人只好称她“娘子”。一旁宫人只道她是为宠妃生子哀伤,只道:“娘子肚子里不是也有小皇子?娘子的好时候只是晚些罢了。”

    她竟然一时忘了还有这些耳目在侧,忙止了声息,许久才低声道:“请姐姐把那屋角熏笼同炭盆挪了吧,我受不得炭火气。”

    那宫人应诺,取了小铜盆和火箸,将熏笼下炭火挪出。又犹豫开口:“火盆便留下吧,不然夜里怎生处。”见她仍不许,终是尽数挪了出去。

    她坐在渐渐冰冷的室内,她那冷寂的心境终似得了一丝安慰,渐渐平静下来。旧年里是她大姊姊一意邀她入宫,而如今最看不得她在这宫中的人,恐怕亦是她的大姊姊。

    【唐时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八首,其一“翡翠巢南海”,正为此章文义,姑且摘录于下: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树林。

    何知美人意,骄爱比黄金?

    杀身炎洲里,委羽玉堂阴,

    旖旎光首饰,葳蕤烂锦衾。

    岂不在遐远?虞罗忽见寻。

    多材信为累,叹息此珍禽。

    翠鸟的羽毛于古中国一直是名贵的饰物,陈子昂叹翠鸟因有嘉羽而遭杀害,大概也有叹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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