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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焚宫之火


处撕心裂肺的“护驾——”自殿角响起。禁军还在几百重阶下,无主上命令,此时谁也不敢贸然冲上去。

    “蠢材……还在等什么!”有一人推开众人冲了上去,众人群龙有首,迅即自流水阶冲上殿去,此时宗庆殿的殿门已如赤焰地狱的入口,浓浓烟尘自内翻滚而出。

    李瑽的五脏六腑开始搅动,脚下一方土地也疯狂地旋转着,抽走她所有的气力。此时禁军已经将宗庆殿团团围住,殿外众人一概不得靠近。

    绝望的哭喊夹杂嘶吼传来,她的听觉却出乎往常的敏锐,她听见琵琶落在地上摔碎的声音,还有火油的吱吱声,还有女人的歌声和哭声。身后宫女拖住她的手臂将她拽离,她又隐隐嗅到没药的香气,像身处一场北境人的葬仪。

    就像他们在烧她的母亲……

    烈火焚噬殿梁的贪婪声响在她耳中越来越响,淹没了其他声音。

    她身后,一架救火的水车仓促中架起,水击在燃烧的宫殿之上,升起青色的烟。宗庆殿的门窗乃是海上机括所制,坚固异常,此刻却成了施救的死穴。宫苑中的古树迅即被锯倒,此刻权充作攻城的羊角锤使用,每一次撞击,都伴着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此是人祸。那些舞姬的琵琶里贮了浓浓的火油,在殿前香料山被引燃后立刻摔破在地,又有火油被乱中泼洒在殿中梁柱之上,触火即燃。内殿门的铰链着火前就已被撬开,仅用木楔固定,木楔被火燃尽后,殿门便倒下封住内殿,而外殿门已在乱中被人从内用铜锁锁死。

    任谁也不得不胆寒这用计之人的狠毒。

    此刻行刺的舞姬已被御殿侍卫格杀,尸身狼藉于地,幸存的侍卫皆拱卫在殿中最高处,此处幸无火油溅洒,活命的人皆在此,亦大多经火气熏烤而神志不清。

    只有皇帝一人完全清醒着。身边是几近昏晕的李昭仪。

    他眼光扫过大殿,他看见一身血的宁王跪着,低头把酒浇在伤口之上,一支短硬的黑色箭簇穿过了他的左肩,离要害恐怕只有寸许;他看见叁岁的金城公主已经死了,她的母亲梁修仪还在死死抱着她。

    上天果真宽容,这一场闹剧,毫发无损的只有他一人。

    撞击的声音越发震耳欲聋,震得燃烧的梁木簌簌下落,火焰的舔舐使华美殿宇变成修罗地狱。精铜的铰链在禁军的冲击下吱嘎作响。孤独的帝王突然紧张起来,这声音,多像他的冲城锤打破启天门的那次,将及廿十年华,他与他的将士,疯狂地撕开禁宫的咽喉。

    先前的那小女子的存在仿佛在提醒他,他永远不再年轻了——十六年,她来到这世上的年月尚不如他坐上御座的年月长。

    火焰让他虚弱,冲击声越发震耳欲聋,想必那最坚固的铰链此刻也只悬于一线,他重新摆出最冷静尊贵的帝王姿势,御座裸露的边缘轻轻硌着他的后背。

    他的手本能地握紧他的佩剑,汗水激起金属的腥气。

    殿门在最后一次冲击中倒下,水车激起的水随即冲入殿内,青烟混然腾起,禁军刀剑的光刺过浓烟反射过来,秋夜的空气如游龙冲进殿中。

    他的脊背略微离开御座,想要看清来人的面貌。他未听见女子脚步在金砖地上的声响。

    只有金城公主的尸体独自卧在地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是一支足以与禁军抗衡的军队,只是一个女人,手执着一把鲨刃瞄准他的心口,只四寸许,却足够取人性命。

    “陛下小心!”随着呼喊的是寒刃出鞘的铮鸣,阶下禁卫已顾不得君前大防,向着皇帝扑了过去。

    那青色的刀锋因这一扑之力,堪堪切过背上的织金脱了出去,铮地一声打在金砖地上,滑向数丈之外——梁修仪此刻失去利刃便如蛇失了毒牙——再不容她闪避,间不容发,皇帝出鞘的剑一道虹光刺透了她的衣袖,将她钉在御座之后。

    此刻的梁修仪全不像一个刚失去女儿的母亲,如妖女般披发被面,额角唇齿间满是鲜血,破口大骂不止:“杀兄弑父的禽兽,逆贼!黄泉不远!”

    二十年竟也不够遗忘,梁氏这样懦弱的家族竟也有忠诚执着之人。某些血脉总能出乎他意料。

    “原来你这样抄经弹琴的手也能杀人。”皇帝的面色却出奇的平静,“不过你太蠢,白送了金城的性命,”他看着地上卧着的小公主,“朕一向最喜欢这孩子。”他看着梁修仪由唾骂变成声嘶力竭的哭喊,看着她的泪水与血一起流下来。

    “女儿……我的女儿……你杀了我,杀了我!”殿中只剩下女人的悲吼声和滴水声,没有人说话。夜风掠过,烧焦的帘幕如黑色的蝶飘舞。

    皇帝转过头看向先前扑上来的禁卫。那是他的御殿正叁位亲卫,一个他很熟悉的少年人。

    这是登封十六年的初秋,李瑽十六岁。多年之后,西京人也难以忘记那时撕裂天空的大火。大火焚烧珍贵木料的香气,足足萦绕了一个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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