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泠却留意到她眼中湿漉漉的浓雾,能拧出泪。他把撑在额角的手松开,朝怀里招一招,“过来。” 箫娘脑子叫嚣着不去,双脚却不听使唤地挪到他那头,站得高高的,“做什么?” 一个不防备,被他拽跌在怀里,正要泼口骂。他就抬手抹了她眼角的泪花,“要哭了?又是为什么?” 连带着也抹去了箫娘民顽不化的倔强,她扑在他怀里,哭腔由他胸膛闷着传出来,“我想我爹娘,又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模样了,连做梦,样子都是模模糊糊的!” 一下把席泠的心也哭化了,将她暖暖和和地搂抱好。等她呜呜咽咽哭得差不多,就笑了下,“要不你喊我声‘爹’,从此我宠着你,凭你如何作妖。” 箫娘噌地把泪涔涔的眼抬起来,在他胳膊上狠掐了一把,“我喊你老娘!” 席泠忍着痛笑,把她脸上挂的泪珠儿搽去,“你瞧,又不哭了,这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 待箫娘醒过神,才发现已完完全全陷在他怀里。这个怀抱,与她怀念的一模一样,像独坚实的城墙,阻隔万世的风霜。她一时舍不得逃。 谁都不提这个拥抱,但谁也没分割。她身上被炭火熏得滚烫,席泠只觉怀里似抱了个火炉,暖到心里去。他搂紧她细细的腰,把她往心口挪一挪,抬手推开了脑后的窗,让寒风灌进来,熄灭心里的火。 箫娘在肩头浮起亮晶晶的眼,有一点一点白光从她瞳孔滑落,密密层层地回旋。她由他怀里掏出只手,朝窗外指一指,“你瞧,下雪了哎!” 今年南京的雪来得晚,为这迟到的雪,或者为他的怀抱,她找回遗落多年的天真,一场雪就轻而易举让她高兴。 席泠扭头瞧窗外,院内果然流风回雪,迷云压低,月无踪迹。他又在将她搂紧些,垂看她兴高采烈的眼,“冷不冷?” “不冷。”箫娘笑嘻嘻遥遥头,手越在他的肩,接了飘簌簌的一片雪花,想捧给他瞧,可惜顷刻就化在她温热的手心。 席泠将她的手心揉一揉,倏地埋首,照着她红馥馥的嘴巴衔上去。他总是这样出其不意,箫娘起初埋怨,后头就没功夫闲思闲想了,乱糟糟的思绪开始混混沌沌地旋落。唯一清晰的知觉,是他像来势汹汹的一支敌军,短暂的风平浪静后,迅猛而热烈。 箫娘在他霸道的亲吻里骨软筋酥,成了窗畔的风雪,迷乱飘摇。直到他退开了一寸,目光像匹野狼,在她脸上四面搜寻,最后搜到她眼里,带着点冷静的凶悍,滚了滚喉结,“不管你在坚持什么,要是此刻再不走,可就走不掉了。” 箫娘心一跳,这时节想起她的“坚持”来,连滚带爬地由他怀里退出去,捉着裙慌张往外跑,完全像个丢盔弃甲又忽然良心发现的叛军。 她的影从窗口仓皇闪过,须臾就响起重重的砸门声,西厢的门颤了颤,抖落漫天琼玉。 ———————— 1明汤显祖《牡丹亭》 第47章 抚郎衣 (七) 雪落在院墙外, 则是另一番物换星移,人事全非。 将近二更的天渐渐死寂下来,近笛远笙都消散了, 除了簌簌的风雪,天地间只剩仇九晋, 隔在墙外。陶家散了席, 他刻意打后门里出来,就为了隔墙听一听箫娘的动静。 关于他还爱不爱她这个问题,他至今也没想明白。但想念却似一根细细的绳索,时时刻刻勒着他,使他在快要溺毙的日子里, 离死似乎更近了一寸。 她在墙内脆生生的笑声,终于暂时割断了那条要勒死他的绳, 却一转刀尖,又刺在他心里, 把它一片片剖落。他忍不住绝望地想,他还剩几片零落的心,足够去活呢? 华筵侯了半日, 终于也忍不住把白晃晃的绢丝灯挑到他脚下, 低声请, “爷, 夜深了,咱们回吧。” “嗯。” 管它够几日活,左不过捱一日算一日, 捱着捱着, 无涯的人世总会有个了尽。他转了脚尖, 在风雪里向黑漆漆的夜隐没了背影。 流曳的岁月里, 总免不了这样,有崭新的如斯盛开,就有陈旧的如斯在枯萎。m.DamINgpuMP.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