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识趣地暂停手中动作,等父子俩发话,这样就可以抽空出后门吸两口烟。 陈隽点点头,几个人眼神一亮,眉头舒展开,脱下手套,在腰间的白大褂抹两下手,然后拉开闸门出去消遣两三分钟,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陈生见牛腩已成火候,把汤勺放至桌面,关炉,盖上煲盖保温静置。 洗水池滴滴答答流水,陈隽卷起衣袖,低头将碗筷冲洗一遍。小时候,他就在做这样的事情,十岁、十五岁、十七岁,他在后厨帮父亲洗碗,洗完再到收银台翻书。洗碗也有师徒制,后厨的职位进阶往往从洗碗开始,把碗洗好了再来备菜,窃窃私语,上炒锅,掌握配方和火候,炒足四五年才够胆从黄粱一梦抽身,拍胸脯宣称自己是厨师。 陈生拍拍儿子的肩膀,不需他再做这样的事情。陈隽已经洗了三分之一的碗,放到晾碗盒上沥干。陈生还是再拍,连连摇头,又笑,又叹气,不由得杞人忧天,用粤语讲:“你以前冇洗够啊,等阵人哋话我虐待你。” 陈隽这才拿毛巾擦手,回过头望父亲,答:“洗够了。你唔需要我洗,我先肯来洗,你唔开心?” “算数,”陈生还是摇头,拿过毛巾晾在架子上,折中一句:“我就当你在弥补,刚刚霸占我桌位那么久,人家都不敢催。”他出去斩料,瞥见两个细路仔在面对面读报吃早餐,一个摆苦思冥想的神态,一个看似从容不迫,有时会因为前者的回应愣一愣。大约是二人不顾旁人的眼光所致,人来人往中只有他们那桌待得那么久,粥面都要结一层沁凉白衣。 “以前我就不想你做这行,很苦很累,做一辈子都还是那个样。你也是有出息,读到大学,邻里街坊知道了登门带茶叶,送鸡和白酒恭喜我们。你去报道的前一天晚上,许志临跟我搞一套英国佬的比喻,讲得头头是道。他说这十七岁的孩子是羊,读到书是学术羊,读不到书的就是猪屎羊,连英国佬都这样,你读到大学绝对是佼佼者,”陈生想到许志临坐在那里讲的话,隔了很久,才开口:“真是受人之恩,有时候咬牙切齿都得喊他叫贵人。” 陈隽不知为何心底有一丝不畅快,还是持当初那个看法,不以为意:“一门投资而已。” “盲塞,人情世故怎么会简单!”陈生像以前一样弹了弹他的前额,舒一口气:“可是我不后悔,你也不会后悔,我不想你一世都跟着我洗碗。” 话到此处,几个洗碗工带着烟味回到后厨,在意料之中发现水池里的锅碗少了一些。天地可鉴,他们感动至极,因而精神大振,铆足力气,喷着余留鼻腔的烟气,戴上手套再劳作到午时。午时一到,他们即刻化身为饕鬄,将陈生备的牛腩午餐吸吸溜溜一扫而光。 裘子颖在圣保罗咖啡馆坐到下午三点,桌上摆放一本新鲜出炉的时尚杂志,是她从插满雏菊的书架中取的。不读也能在大街小巷中察觉到,超迷你短裙和金属链甲连衣裙盛行,法兰绒和花呢面料受设计师青睐。杂志介绍精英时尚驾到,迷幻风即将席卷整个大英帝国。是即将吗?她昨晚已经见识过五花八门的装束。 翻到乏味犯困,裘子颖扬起下颌,偶然看见一个戴衣帽的青年。他在她斜对面坐下,要一杯浓缩橙汁,拉开围巾干个精光,然后弯着指关节,一下一下敲桌,似是在等待什么。果真有一个夹着书的人在他对面落座,戴衣帽的青年迅速推一个祖母绿巧克力盒,而不是引人怀疑的烟盒,接收的那个人把书放到他面前。书是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里面合着钱,戴衣帽的青年确认钱到位后立即盖上,然后抱书离去。裘子颖握着时尚杂志,悄悄地跟随在他的后方,转过熟悉的街道,发现他进入的正是蓝宝石酒馆。她不再跟踪,只是装作回旅馆,从玻璃门反射的影子看,那青年已经消失。 与此同时,丁六和梁达士正在歌舞厅的后门清点他们购置的寰球二手货,为这个地方增多一些乐趣。木箱里放着陶瓷马、流苏灯罩、海龟模型等等,还有一样他们费尽口舌淘回来的老派手摇留声机。绣花大喇叭,钢针金属唱头,可以播放夜上海舞曲,简直令人兴奋。已经下午四点,英国的天空逐渐变暗,冬天日照太短,黑夜很快降临。木箱极大极重,歌舞厅准备开业,丁六和梁达士本想叫人来帮忙,可是大伙备货的备货,打扫的打扫,清嗓的清嗓,忙得不可开交。加上天太黑,路灯未亮,他们只好暂时把木箱搁置在后门。 “本来现在就很早天黑,没有一次见过煤气灯准时点亮,替政府控灯的那个人是不是偷懒!”丁六摸黑进门嚷嚷道。 梁达士推他进门,“偷懒就偷懒,我们自己有灯和蜡烛。前门还有霓虹招牌,少废话。”m.damingpUmp.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