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很清醒的梦境。就算知道那是梦,却始终无法醒来。 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夜晚。 外面哭声震天,急促凌乱的脚步声走来走去,大呼小喝之间,又有重物翻倒的声音。 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们……所有熟悉的人都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一个年老的婆婆还守在他身边,六神无主地哭泣。 一旁书桌上整齐地铺着一沓宣纸,那是文征明的《归去来兮》帖,他认真地临过叁遍,已能倒背如流。 那一天临上朝时,父亲笑着道:“这幅帖也临得极好,阿昀这么聪明,以后考学也必定轻松中举。” 他却撂了笔发脾气,“叁哥说,官学里现在正流行赛投壶呢,我也想去!” “等你再长大一点,就能像哥哥们一样到官学里去。”父亲一把他抱起来哄道,“今日也乖乖跟着先生念书,若书背得好,等爹爹下朝回来,就给你带王记的琅琊酥糖吃。” 先生布置的功课,他已经倒背如流,然而父亲已经永远不会回来了。 隔着一扇窗,熟悉的府邸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父亲四处搜罗求购的黄花梨家具,母亲最爱的琉璃樽,哥哥的笔墨收藏,姐姐的妆奁……一箱一箱被搬出来堆在院子里,房子逐一贴上封条,到处都是执火佩刀的锦衣卫。 父亲犯了抄家夷族的死罪,所有成年的兄长族亲都已被押去诏狱,只等明晨问斩。而他应当会和还没嫁人的姐姐们一样,被籍没为官奴。 他转过头,看到婆婆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赵婆婆是家仆,从几岁开始就在府中,侍奉了叁代主人。她已经年老,府中查封以后,已经没有人会买一个这么老的奴仆,她只会被赶出去自生自灭。 他想安慰赵婆婆,可是大厦将倾时他亦自身难保,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家中满门煊赫,曾是追随太祖的开国重臣。四海清平以后弃武从文,如今虽不复祖上荣光,亦是身居要职。 宝剑蒙尘,传到父亲这一代,已经与普通的读书人无异,而他生来竟有一双与常人不同的眼睛。 据说出生后不久,有高人给他看过面相,说他命格虽贵,只是强极则辱,这样不世出的天赋,反易伤人伤己,只怕一生动荡坎坷。 父母听完极是忧心,从此对他格外细心抚养照顾。 他没有去过私塾书堂,一直待在府中由先生教育。他也从未出过京城,只从父兄的叙述里听过外面的世界。父亲说,等他长大明理、能控制住自己,就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了。 而一切的美梦与期盼,都会在今夜彻底结束。 门被霍然打开。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婆婆的哭声骤然止住,而锦衣卫左右望了望,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还有一个孩子?” 锦衣卫拔出了刀。 ——那刀刃上沾着血。 为什么会有血? 那是谁的血? 他刚刚杀了人……他刚刚杀了人……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仿佛都蒙在凄异的血色里。 他眼前一道寒光闪过,长刀穿胸而过,在婆婆胸前透出锋利的尖。婆婆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已经倒在了地上。 血在她身下积成小小的一滩,而锦衣卫抖了抖刀尖的血珠,缓缓转向了他,嘴角咧开一个恶意的笑。 “天可怜见,下去和你的姐姐们作伴吧!” 不…… 不!不—— 如同一把剑插进脑子里乱搅,极度的恐惧和仇恨中,他只感到有尖锐的刺痛从双眼直扎进颅脑。 眼前全是几乎凄厉的鲜红色,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喊叫,而那个锦衣卫也已经面容扭曲地仰头倒在地上,死状惨烈,那圆睁得瞳孔,仿佛在死前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m.DAMIngPUMP.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