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清觉得气血上涌,几步走到她面前:“你说得倒轻巧!知道现在家里是什么光景吗?你比我早出生两年,家里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你。你念的是洋人办的中学,还去日本留学。而我呢?没钱交学费,好几年没做过新衣裳。我还不能抱怨两句?纺织厂就是赔钱货,大伯父想要,你给他不就完了吗?” 许鹿对上她的目光,十六岁少女特有的天真,还有点无知无畏。以冯清的年纪和阅历,说出这番话一点都不奇怪。毕竟三千元对现在的冯家而言,真是一笔可观的数目。 许鹿揉了揉耳朵:“你那么大声干什么?我听得见。你好好想想,三千元总有花光的时候,之后呢?照样得过苦日子。可如果纺织厂在我们手里,或许还有翻盘的机会。你是愿意要个看得见的未来,还是跟我赌一赌?” 冯清虽然觉得姐姐说话的语气奇怪,跟从前很不一样,但却一针见血。 她不想过苦日子了。从前那个穿着漂亮洋装,在花园里优雅地喝下午茶,有一间装饰着蕾丝窗帘和床罩,床上放着各种洋娃娃的冯家二小姐,已经变成了现在这个一块银元都要揣在兜里花好上几天的穷人。 她想回去,重新做一个上流社会的人。为此,她可以忍受现在的一切。 少女的情绪就像六月的天,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欢欢喜喜地问起姐姐留学的事情了。 家里多了个人,包妈把晚餐弄得丰盛了些,四菜一汤,荤素搭配。许鹿话不多,不像冯清跟李氏一样自如地谈笑。这日子哭着也是过,笑着也是过,她们的心态还是很好的。 晚上,许鹿早早地躺在床上,听着弄堂里各式各样的响声。家家户户紧挨着,隔音效果不怎么好,有吴侬软语的方言,锅碗瓢盆的声音,还有老式自行车的丁铃声,街边小摊此起彼伏的吆喝。 她还是觉得不真实,仿佛明早醒来,她依旧在原来的世界四处投简历,找工作。然而她明白,回不去了。自怨自艾也没有用,必须要在这里好好地活下去。 接下来几日,许鹿每天早出晚归。李氏不放心,就让丁叔陪着。晚上丁叔跟李氏禀报,他们哪也没去,就是在消息汇集的茶楼或路边摊干坐一天,打听各种消息。 这日早晨,许鹿打开衣柜,拿出最像样的一套洋装,穿了双有跟的棕色皮鞋,配上白色丝袜,还化了妆。这套衣服本来是买了打算在毕业典礼上穿的,还没来得及派上用场,就回国了。 许鹿将枕下的那封信和她连夜写好的一份十页纸的资料,放入手袋里,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门。李氏和包妈正在堂屋前择菜,看到她从廊下走过来,顿觉眼前一亮。 冯婉的长相本就出众,这么精心打扮之后,像个上流社会的小姐。 许鹿被她们看得不自在,轻咳一声说道:“娘,我有几本书寄放在一个同学家里,过去拿一下。” 李氏忙点了点头:“还是让丁叔陪你去吧?” 许鹿想想也好,有丁叔陪着,她心里总归踏实一点。丁叔换了套衣裳,跟许鹿一起出门,还叫了相熟的黄包车车夫拉他们一程。 虽然同在法租界,但是冯家住的弄堂跟同孚里简直是天壤之别。同孚里的道路十分宽阔,入口就是一个黑洞洞的铁栅栏,几名租界巡捕房的人将黄包车拦下来,例行公事地询问道:“什么人,找谁?” 丁叔紧张地看向许鹿,许鹿镇定地下了黄包车,对丁叔说道:“你们在这里等我吧,我自己进去。”然后她走到巡捕面前,煞有介事地说,“我要去同孚里十二号,傅先生叫我来的。” 听到“傅先生”三个字,那两个巡捕立刻肃然起敬。眼前的小姐长得实在漂亮,言谈举止又像是大家闺秀,本着不得罪人的原则,放她过去了。 许鹿进去以后,道路更加宽阔安静,道旁是一排排漂亮精致的洋房,沿路植着法国梧桐。她对着门牌号,一路找到了十二号,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两扇巨大的铁门外面,站着五六个健壮的大汉,穿着清一色的黑色短褂和青色收脚裤。而在靠墙的地方,排着一条长龙。那些人汗流浃背地等待着,手里提满了东西,粗略一数,不下百人。 大概是她在门外驻足的时间太长,引起那几个壮汉的主意。其中一个走过来喝道:“喂,这里是傅公馆,闲杂人等快走开!要见六爷的话,一律去那边排队!” 许鹿本要过去,想了想,又对那个壮汉说道:“我有私事要见傅先生。” “私……事?”那个壮汉重复了一遍,狐疑地上下打量她。心想,这该不会是六爷在外面新养的小情人吧?模样生得贼俊,就是身条干巴巴的,不太像六爷素来的喜好。可若真是姨太太的话,他们可得罪不起的。M.damIngpUmP.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