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的想法没有错。说法虽凉薄了些,所做却厚道且无可指摘。 顾景楼接着道,“谁知直到腊月,台城之围依旧未解。家父意识到援军不可靠,虽伤势未愈,依旧命人即刻整备军队北上勤王。然而未启程便收到了秦州的求援信。西魏军队大举南下,汉中沦陷。家父认为李斛根基浅薄,不过是一时之乱。可若荆州一代落入西魏人手中,便将威胁国运,故而决定北上驰援。” 萧怀朔猛的一怔。 在顾淮心里,汉中、襄阳、南郡的得失,重于建康城迫在眉睫的劫难——重于天子的性命。 站在皇子的立场上,这样的想法真是大逆不道。毕竟建康城中住着天子和太子,君王即国祚。 可是,谁叫他生来只是天子的次子,一日都不曾当过太子? 在某种程度上,他竟很认可顾淮的逻辑。 因为他守卫过台城。 那守城之战的愤懑他记忆犹新——他坐拥十万军民,城外还有二十万援军。纵然援军不动,莫非他就不能破城突围主动和援军汇合吗?莫非他就不能杀出城去主动进攻吗? 他不能,因为城中住着天子和太子。他必须像铁桶般将台城牢牢保护起来,一点闪失、半分风险都不能有。 因为家国可以为这二人而牺牲,这二人却不能为家国而冒险。 ——台城一战是他的成名之战,但在心底里,他为这一战感到耻辱、憋闷。 先头他以忠孝动之,结果被萧怀朔劈头盖脸一顿骂。这会儿他说到最招骂的谬论了,萧怀朔竟似有动容。顾景楼心下便有些异样,暗想,他阿爹总说大皇子如何仁义礼信,现在看来分明是这个二皇子更懂他的“忠义”。这天下竟真有能懂他阿爹的人吗?不是他抱怨,就算他是他阿爹的亲儿子,也时常觉着他阿爹的性情简直不合时宜。 他便道,“家父到达雍州时,台城陷落的消息传播开来。巴陵王萧恪和新野王萧懋友争相拉拢荆州刺史王暨,也不知道萧懋友受了什么刺激,忽然便要因西魏人南下攻打王暨。后面的事,便如臣之前所说。如今家父正在襄阳对抗西魏人,听说殿下召集天下诸侯,虽愿效犬马之劳,但无奈分不开身。便调拨了三千人马给臣,命臣前来听候差遣。” 他一拱手,最后抬眼看了看萧怀朔。 大概他自己也知道,顾淮这一系列自作主张着实也不是寻常忠臣能做出来的。话说到此处,他也惺惺作态不下去了,便又道,“殿下要不要看一看家父的奏折?” 萧怀朔依旧不急,他也看着顾景楼。 顾景楼面相肖似胡人,眼眶深而目光桀敖不驯。萧怀朔倒是生就皎洁明耀的美貌,然而天性却傲慢诡谲。他们都十分的看不上对方。但在这一刻,两个人都在某种程度上卸去防备。独属于少年人的那种天真的认同感,竟浮上了水面。 并且,一触既通。 顾景楼垂下了眸子。而萧怀朔拾起奏折,分明已心知肚明,却还要问,“你带来的那三千人呢?” 顾景楼便也厚颜无耻的答道,“臣怕引起误会,没令他们渡江。殿下若有差遣,臣这就命他们南下——只是还要殿下派船接应。” 萧怀朔翻开了顾淮的奏折。 尽管早已有所预感,但真读起来也还是暗火丛生。 信上顾淮聊聊数笔解释了他强占雍州的原委。大致便如顾景楼所说。 而比起解释原委,这奏折还有更要紧的功用。顾淮平平淡淡、欺人太甚的说——如今雍州局势紧张,急需有人镇守以稳定大局,请萧怀朔迁他为雍州刺史,暂且都督西北军事。 萧怀朔将奏折递给范皓,饶是以范学士的修养,看到顾淮讨官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立刻望向萧怀朔。 萧怀朔面色却平静如常,只道,“江州也不能乱。令顾淮依旧任江州刺史,兼领雍州牧,都督秦、庸、豫、荆四州军事,不得放西魏一兵一卒过襄阳。” 萧怀朔也总算记起,范融究竟是在何时对他说过顾淮“国士无双”。 那是范融和徐茂一同为他讲史时,讲到“如韩信者,国士无双”,不知为何便说到了顾淮身上——这二人竟都不约而同的以顾淮比无双国士。彼时范融便说,“国士行事,非常人所能知。”徐茂却大不以为然,只答道,“君子喻于义,不为身谋而已。有什么不能理解的?”范融便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见利忘义才是常人之常情,义无反顾,便是君子之举了。然则纵然是君子,也难免惜羽重名。若死于污名,纵使大义当前,又有谁能毫不顾虑?故而我说,顾长舟行事,不合人情,难以揣测。” ……如今萧怀朔多少能明白,这二人究竟为何这么说了。m.dAmINGpUMP.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