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痣愈渐黯淡,盘坐于原处的祖弘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凭依。他面容倏然变得苍老,同玄悯相像的双眸光华尽失,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 他挣扎了许多年,却终究还是逃不过一死。 人在弥留之际总是会想起许多许多事,久远到连自己都误以为忘了。他愈渐灰暗的眸子茫然地朝天上望了一眼,忽然想起来,当年在江松山,被那位贵人带回去时,也是这样的天气,黑云罩顶,大雨泼天,风浪急得仿若要将山淹了去。 他第一次看见那样出尘的人,仿佛身上带着晨曦的光。 直到他进了天机院才知道,那位贵人是国师。国师乃代代相传之位,初代那位来自于南疆,这位贵人,刚好是第二任。而被带回天机院的他,日后将会成为第三任。 他称那贵人为师父,但对方看起来总是冷冰冰的,少言寡语。是以师父这个称谓,终其一生也没能喊出几声。 从孩童到成年的那段时光似乎格外漫长,又似乎转瞬即逝。 漫长在于他可以在看经书时偷上许久的懒,出上许久的神,时辰也似乎并没走上多少。而转瞬则在于,十数年的时光在他师父身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后来的后来,他才知道,他那位师父身带佛骨,所以寿数比寻常人长许多,老得也慢许多。 那时候,他还只是单纯地艳羡。后来有许多年,甚至连艳羡也无。 因为他那应当能活得很久的师父,在他二十余岁时便不在了,只为救一方苍生。 身带佛骨又怎样呢?依然是早死的。 那时候的他说不上来是难过还是旁的什么,只是有时独自一人站在天机院的望星高楼上,会忽然想起前一任国师来。 再后来,依然是江松山下,他带回了自己的下一任——一个身带佛骨,小小年纪便同他那早死的师父有几分相像的孩子。 他给那孩子取了第二任国师原本的法号,玄悯。 于是,曾经那隐隐的艳羡再度冒了头,起初只是一点,后来随着玄悯长大,便积得越来越多。 在玄悯执掌的十多年里,他试着按下了这种情绪,说服自己远离庙堂。然而最终还是没能按压得住,在他忽然发现自己正不可抑制地老去,终有一天会变成一抔黄土时,艳羡变成了嫉妒。 贪心不足。 贪心不足啊…… 黑云越来越沉,他的眼皮也越来越沉。他在意识残留的最后一瞬,恍然看见了兜头扑来的大浪,耳边隐约有不知何处的哭声。 这同他的初衷也并不一样,他只是想在平灾救人的同时,顺带求得一些于己有利的东西。 只是不知从何时,贪念之下,路越走越歪……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兴许是曾经的贵人有灵,让他在最后又找回了那么一丁点儿初心。至于所欠的债,大约要以旁的形式来还了…… 祖弘在昏沉之间,摸索到了自己的那串铜钱,抹了满面血印。 而后黯淡的金线由铜钱散出,牵住了朝一旁村落去的那个浪头…… 佛骨压阵还未完全得见成效,狂风依然在耳边交错呼啸,群山也依然在身后隆隆震颤,无数惶恐的惊叫和凄声哭喊被狂风撕得支离破碎,滔天江浪犹如奔腾而来的千匹白马,几乎要掀到天上去……最终却并没有当真兜头淹没江岸。 因为八百里群山和二千里江浪正被无数道金线拉拽着,金线的另一端则在玄悯手里。 而玄悯,则半跪在薛闲面前。 龙骨带来的影响还未从薛闲身上散去,他看不见亦听不见,只茫然地垂着双手,犹如石像般一动不动,深黑长袍似乎被浪潮打得湿透了,可实际上没有浪潮能打到他身上。那些湿透的痕迹,全是冷汗和看不出来的血…… 玄悯闷闷咳了几声,目光却始终没有从薛闲脸上移开。他一贯如云雪般的僧袍被血染得一片殷红,抬起的手指也泛着死灰。 他缓缓地将取回的那一长段真龙脊骨化散开,又一点点推进薛闲身体里。 薛闲无光的眸子终于动了一动,隐隐浮现出一抹微亮来。 然而玄悯却抬手盖住了他的眼睛,在静静地看了他许久之后,终于还是探头吻了上去。M.dAmingPUmp.cOM